时间: 2024-11-25 19:26:36 | 作者: 破碎生产线(站)
按惯例,“阿杜”在每天晚上7点开播。多数时候,开播20分钟内,直播间的同时在线万。这个中年男人喜欢用力挥动手臂,情绪饱满。
据记者在直播间观察和两位粉丝介绍:剧情中,阿杜40岁,他的亲生母亲是迪拜公主伊莎贝拉,已经失踪多年。他的父亲爵爷,有庄园,有17位夫人。前不久,阿杜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回来,而他养育了14年的养女则背叛他,转移了40个亿的资产……整个系列中,至少有10个角色上演,有的也在自己的账号开播,剧情在各个直播间联动。
无论剧情怎么样发展,阿杜总是其中“正能量”的一方。他称呼直播间粉丝为“爹妈”,把观众晚上7点看直播叫“回家”。
但几乎每天晚上的直播都会卖货。9月8日晚的直播中,一个叫“洛辰之恋”的女子和阿杜连线,称要和阿杜发展恋情。为表诚意,“洛辰之恋”愿意出钱给直播间的“老爹老妈”补贴,承担产品的差价。于是,9.99元一大盒的月饼,59.9元10盒的益生菌冻干粉,相继挂在直播间下方,当晚,多个产品累计在直播间的页面上刷出超1万单的成绩。
截至10月8日,“阿杜乡亲们”仅某个平台账号有就约1912万名粉丝,14个超粉群。
一位老人生活在江西上饶一个县城,看阿杜直播两年了。她和记者说,花钱加入粉丝团的好处是“保护直播间”。她说,有时候“坏人”一方不让主播开播,需要加粉丝团,“免得直播间被他们关掉”。
她和另一位粉丝都对记者说,直播间讲的事情是真实的,包括阿杜的母亲是迪拜公主。
如果不是通过个人60岁的母亲,王金明很难知道,在短视频平台上,还存在这样一个世界。
大约3年前,他发现母亲迷上在短视频平台看直播。母亲没上过学,不怎么识字。他记忆中,母亲讲过的最离谱的剧情是,一个富二代从小被关在铁笼子里,主播带着人把他解救出来了。“听他两三句,你就火大得很,假得不能再假了。”
剧情总会引向某个产品。有时演着演着,主播称发现了一个仓库,要把里面的货低价卖给直播间的“家人们”。
后来,母亲手机里的世界又走向玄幻,出现道士、神仙。一段剧情是,一帮“坏人”在抓长白山里的神鹿,主播奋力拯救神鹿,最后,神鹿给主播留下了一些神秘物品。王金明说,母亲在“普云”直播间买过3个单价999元的神秘石头。据母亲的说法,买回家3年内,这样的一个东西不能打开,3年后,主播会派人来回收,300万元一个。
这类直播的套路相似。10月4日晚,“阿杜乡亲们”的直播中,有人给阿杜的颈椎部位贴上一片黑色膏药。阿杜提到,这是他母亲“托梦”给他,让他买的,很管用。他母亲“伊莎贝拉公主”是一个有神秘力量的“天选之人”,善良,心系百姓,走遍世界寻找造福百姓的方法。
第二天直播中,一款膏药的链接出现了。他还号召直播间观众点击“左上角那个黄心”,说不需要花钱,能点开,说明“得到了我母亲的福报”。这个按钮确实无须消费可以点开,是“加入购物团”。
在带货环节,反派角色也不缺席。他们常用夸张的语气说,直播间里是一些贱民,不配用好货。“冬天快到了,去大街上随便找个树枝子,往那去烤火!”“他们配用艾灸吗?”一次售卖加热艾灸贴的过程中,“阿杜的养女”瞪大眼睛说。
正面角色们则会相应说,“直播间的老爹老妈们最配”“他们辛苦一辈子”。剧情充满纠纷。
暑假,在陕西生活的刘敏发现母亲每天都在看阿杜团队的直播,从早到晚,都有不同账号开播。“我感觉阿杜这些人就是她的儿子女儿。”
一位90后社会学博士生进入阿杜直播间,马上感叹“爵爷”“那个声音太假了”。那是一个有浓浓机器味道的声音,字正腔圆,咳嗽声像电脑程序的系统提示音。
一位生活在山西的小学教师曾进入父亲常看的直播间,看到弹幕里都在给主播出主意,她说:“人家这都是假的,你们别在这瞎着急了,这都是骗人的。”她的评论很快被淹没在快速滚动的弹幕中。父亲常看“四川可乐”系列,这一系列中,粉丝被称为“乐家人”。
王金明曾进入母亲常看的直播间,在弹幕骂主播,很快被踢出,或被禁言。王金明母亲常看的一个主播叫“京京小丫头”,他经常登录母亲的平台账号,看到记录里出现这个人的号就拉黑,3年来,王金明拉黑过40多个相关的“小号”。
王金明尝试过多种方法拽母亲走出这个直播的世界。他多次强调,这是剧情,是假的,而母亲常会反驳:“我亲眼见到的。”
一次,她说,亲眼看到主播联系某人帮他卖一个东西,500万卖掉的,还有截图为证。王金明说,这图一看就是假的,“我现在就给你P一个,我微信里有500万”。但是,“给她P出来,她又不信”。
2023年,央视“3·15”晚会上,一批直播间的“儿子们”被曝光,指出了相似套路。王金明发给母亲看,母亲不愿意看,并说他发的东西是假的。
还有一位老人说:“要是假的,人家为啥不被警察抓走?”晚辈曾对她提过,上面标注了“剧情虚构”,她带着几分神秘说,“直播间就得这么挂”。
他甚至觉得,因为母亲不识字,有时她根本不知道所购商品的含义,“人家说快抢,她可能就怕抢不到”。在这类直播间,刘敏的母亲买过所谓治疗脑梗的药物,但她未患脑梗。
这些老人大多生活节俭。以前,王金明的母亲觉得理发二三十元太贵,要找5元一次的理发店。李红的父亲在村中开了个小卖部,总守店守到深夜,多等两小时,多赚不到5元。买菜,为了一斤菜1毛钱的差价,他也要走很远的路去买。
在直播间的消费却很快失控了。两年前,王金明曾经在一个支付平台给母亲开通亲情号,第一天就花出几千元。后来他只给母亲现金,不转账,又发现母亲找人帮忙,把现金兑换到微信里。再后来,他又发现母亲开始找亲戚借钱,一借几千元,在直播间购物。刘敏刚刚发现母亲沉迷直播间时,滑动订单页面录屏,视频录了快半个小时才录完。
后来,李红登录父亲的平台账号,偷偷把他买的东西退掉。她看到,少的时候,父亲一天买一两单,多的十几单。后来父亲打来电话说:“我现在连自己买东西的自由都没有了吗?”父亲情绪激动,说“再退货他就不活了”。闹得最凶的时候,父亲说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。
有时候,父亲直播间买的东西到了快递点,她或母亲会拒收。有两次,父亲去快递站大闹,说这是救命药,让快递员找回来。
让王金明忧心的是,看直播已经成了母亲“生活的重心”,几乎从早到晚,洗衣服、做饭、睡觉,都要开着直播。李红说,只要不出门,父亲从早上6点多睁眼开始就在看直播,有时凌晨1点多还在直播间下单。
北京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喻国明对记者解释,这些剧情背后是心理学的专业测试和规律,主播知道用什么情景、形式、话术去刺激观众的时候,能引起“心流体验”,让人沉醉其中。现象背后更深的现实是,在社会和技术巨变背景下,年轻人对技术、社会现实的掌握要比老年人强大得多,如今的老年人在现实中,“传统的知识,传统的经验,传统模式被击碎”,“老年人其实心里是不服的”。这时,“如果有一个场景,让他的经验被激活,他就会特别地坚持”。
喻国明说,国人素有媒介崇拜心理,认为媒介上说的事情“就是真的”。如今的老年人是在传统媒体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人,“因此他觉得白纸黑字的东西,媒体上说的东西,哪怕是新鲜的,是自媒体,他也觉得,这是人家在网上都这么说的”,“肯定没问题”。“媒介上的人”说的话,比左邻右舍、亲属和朋友、自己的孩子更权威,更有可信度。老人的经验、联想、常识被这样的“可信”渠道激发起来,“形成他的一个价值闭环,一个观念闭环”,这种坚定性,子女、朋友、邻居是很难去破解的。
在李红、王金明的家中,这样的对话已经持续了两三年,常常以争吵、哭泣,或者老人一句“你不懂”结束。一次,李红的父亲说,“不要退我的货,这货里面还有几万块钱现金呢”。她听说,这位主播承诺这批货里放有现金。“好像没有现金的话,人家也会说一个(原因)是吧?可能有人家的话术安抚他,哪怕他收到的东西里边没钱,好像他也接受这件事。”李红说。
李红曾经尝试过放任。“就放开让他上当。”她想,无非多花点钱,也许父亲自己就醒悟过来了。但事实是,“每天上一当,当当不一样”。
她向各种渠道寻求帮助。她曾拨打12315消费者投诉热线,打本地的电话,答复不受理,说要打产品经营者所在地,但买的产品太多了。她打过一个当地的,电话里回复说让她提供一个注册地址,但有些她也不知道。她在直播平台上查到了一家店铺的营业证书,写有地址,但得到12315回复,查了发现没这个公司。
在短视频平台,她针对“四川可乐”系列账号进行过投诉,但这个系列直播还天天都在。
华东政法大学副研究员徐则林分析,剧情直播带货行为是否违法,需要分情况讨论。第一种情况,商家利用特别有噱头的剧情吸引消费的人进入直播,但客观上如实展示了商品的品类、功能、产地、分量等信息,消费者因被剧情渲染而购买了商品,并在符合法定退换货条件的情况下能顺利享受售后权益。这种情况下,不能当然认定这一行为违法。
第二种情况,商家通过极端个性化推送、创造不存在的稀缺性、界面操纵等技术诱导用户成瘾,例如故意利用暴力、打斗、欺凌、事故、犯罪等极端或边缘内容来吸引客户关注,对用户设置不一样的界面元素及组合(按钮位置、颜色搭配、字体字号、菜单栏、布局等),针对例如老年人见缝插针地放置触发钓钩,诱导个体产生消费行为,或者迫使消费者违背其真实意愿消费。
他指出,这类情况的隐匿性很高,消费者很难想到自己处于被诱导消费的境地,监管部门也常常很难判断这种行为是否违法。
“但事实上,此时消费者的知悉真情权、自主选择权等基本权益其实已经受到了侵害。”徐则林提到,域外有很多关于此类情况的法律规定,例如,法国就曾规定,在线平台的供应商不可以通过欺骗或操纵服务接受者的方式设计、组织或运行其在线界面,以颠覆或损害他们的自主权、决策或选择。我国尚无直接针对这类行为的法律规定。
第三种情况,商家演绎的剧情是直接围绕产品展开的,而且剧情编造是虚假的、引人误解的。在这种情况下,剧情直播带货本质上就是一种广告销售行为,无论营销被包裹了什么样的形式,都应该直接受到反不正当竞争法、广告法、消费者权益保护法、电子商务法的规制。
广东的律师冯江和记者说,尽管反不正当竞争法是个行为法,不可能穷尽所有不正当竞争行为,在执法中往往不能“对号入座”。但是,不论直播是否标注“剧情虚构”,都不能违反“不得实施虚假宣传或误导宣传行为”的规定。
今年9月24日,浙江省市监部门发布《浙江省网络直播营销行为规范指引》。这是我国第一次在规范性文件中出现针对这类行为的条款。其中提到:不可以通过扮演医疗、教育、金融等领域“假专家”以及虚构专业、履历、阅历、人物关系、情感人设等“假人设”,或者通过杜撰帮扶社会、制造虚假舆论热点等“假事件”,以骗取受众信任或消费公众善良心理等方式推销关联产品或服务。
山东济南的律师王新亮在2016年创办了老年人防诈骗维权中心,见识过各种针对老人的骗局。他认为这类主播可能已经涉嫌诈骗。他说,工商部门针对虚假宣传的处罚,多是罚款,对这类主播来说,违法成本较低。五六年前,一些在各地针对老年人的保健品骗局层出不穷,后来警方介入,用刑事手段,才有效打击。
王新亮认为,从结果来看,老人只是非理性消费了一批本身没有法律问题的商品,但他认为,把直播中的情节考虑在内,就涉嫌诈骗。
“直播电商的主播是个新职业,还在发展变化过程中,目前,缺少直播电商和主播被按照诈骗罪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例。估计今后会有直播电商和主播被按照诈骗罪追究刑事责任案例,反不正当竞争法与刑法的相关衔接立法也会完善。”律师冯江分析说。
眼下,李红的无奈是,即使去报警,也要父亲作为当事人配合,但父亲不会配合。
他们之间的“战争”归于平静。她还是每天查看父亲的账号后台,给父亲取消订单。该试的方法都试过了,现在对她唯一的安慰是,父亲的智能手机没有插卡,只能在家上网,出门就带着一个老年机。
有人提出,能不能建立像青少年模式一样的老年人模式?喻国明不赞成。他说,法与非法之间,能采用强制性的手段。法律底线之上,只能依靠人们的自觉和选择。
他把这种状态称为“技术休克”:在技术巨变的情况下,他们有一种相对来说的尴尬和不适应,“这个是他们的问题,但也是社会的问题”。
“我们都应该对他们的这种境遇负有责任”,喻国明说,“社会发展到今天,老年人已经付出了巨大的艰辛,在今天他不适应的时候,我们要有很多相应的善意方式来提醒帮他们,而不是嘲笑他们的尴尬。”他认为,比起限制自由,应该给老年人提供更多技术方面的自由、知识、资源。
今年,南京大学社会学专业博士辛晔做了一项针对“银发冲浪族”数字融入的研究,她访谈了32位江浙沪地区的老年短视频使用者。访谈时,她看到一位访谈对象在和伴侣讨论一条做包子的视频,在她看来,这是明显的酵母广告,但访谈对象却认为是科普。
当面访谈时,她会使用老人的手机,在短视频页面下滑20-50个短视频,作简单记录,她发现内容个性化推荐程度较高,较为集中和同质。一位老人对她提到,他其实想看一些关于医保政策的内容,但自己却刷不到。这位老人不知道短视频平台有搜索功能。
喻国明提到,对推荐算法而言,要关注的不是算法本身的控制,而是算法多样性。他说,算法推荐适合分类管理。例如,现在一些平台有20%的内容随机投放,80%的内容根据行为数据推荐。他建议,对数字素养较低的老年群体,能大大的提升随机推送的比重,降低集中程度。这样做才能够某些特定的程度上破解“信息茧房”,让老人看到更广的世界。
除此之外,还能要求平台对一些观点性、商业性内容,作对比性推送、相关性推送。这在国外已有实践。例如,当用户接触到某类产品信息时,同时推送其他平台上的相似产品,便于受众精准把握其价格、产品情况。“其实平台都是能做到到的。如果你有要求的话,他就必须要做,或者说哪怕就作为一种倡导。”喻国明说。
10月7日晚上9点多,“阿杜乡亲们”的直播间里,“伊莎贝拉公主”的侍女“阿兰”在连线中对“爵爷”说:为什么你身体这么好?睡眠像婴儿一样?因为你霸占了“伊莎贝拉公主”千辛万苦弄来的仙草。“能让你跟年轻人的身体一样。”
她说,这是善良的“伊莎贝拉公主”不畏艰难,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悬崖峭壁上发现的仙草。她嘱咐阿杜:“一定要完成你母亲的心愿,做到取之于民,回馈于民,把仙草传承出去。”
“所有的杜家人想得到吉时平安吗?”在阿杜的一系列铺垫后,灵芝粉的链接上线了。臣乐仕牌破壁灵芝孢子粉,售价69.9元,很快,直播间页面上,销量冲破4000单。